近奉老伴命,年关岁尾,清理陋室,尤其书斋。我一边打扫,不觉琅琅上口:“死身愿裹葡萄叶,……骨化成灰带酒香。……”印象中是Omar Khayyam的《鲁拜集》。但引文正确否?译者是谁?都不敢确定。抱歉!毕竟那是半世纪前的旧事了;而旧集本子又未带出国来。无以,只好查书。在黄克孙译《鲁拜集》第91-92首上找到了,可把译文记错了几个字。黄先生用的是“遗身愿裹葡萄叶,……死化寒灰带酒香。……”

 

这说明什么?一、岁月不饶,记忆未免模糊,该服老时就服老;二、黄译的确好,佳词丽句,入人之深,历半世纪之久而不磨,当佩人处得佩人!

 

再借助当代科技探索利便,网络略加涉猎,发现总体说来,评论界对他仍旧是誉多于贬。当然也有微词,例如:自由太过、太率意为之等。就拿第92首来说吧:


That ev'n my buried Ashes such a Snare
Of Vintage shall fling up into the Air
As not a True Believer passing by
But shall be overtaken unaware.


死化寒灰帶酒香,
河山千古葬遺觴。
他年遊子來憑弔,
得墳前醉一

 

“河山千古”、“游子凭”、“坟前一醉”等,都多少逸出费本原文。若从庞德取法汉诗优长,特重“意象”看来,这首绝句(柔巴依,Rubaiyet)的主意象,我以为应当是“snare”,如“snare of vintage(旧本作“snare of perfume),正如中国诗评家所谓的“诗眼”。那个“snare”意象,启发至丰,关键至大,诸如“陷阱、捕器、圈套、网罟、卷须、藤蔓、罗网”……。“True Believer”(忠实信徒)意存诙谐、反讽,非指泛泛一般的“他年游子”;“passing by”(偶尔路过,非为“凭弔”。翻译、若能尽量达到“信”,译者何乐不为呢?下列拙撰,仅供参考:

 

纵使埋灰结地网,
犹张天罗散酒香。
善男信士打此过,
不意销魂酣醉乡!

 

博友的兴趣,若是主要在于欣赏、享受诗的真正乐趣,建议:根本忘掉黄译是翻译;干脆把他当作近代的七绝清才来读好了,就像艾利略从幼到老嗜读费译一样。就诗论诗,清新可爱;就译论译,不无商榷。正如英国剑桥古典学家理查·本特利(Richard Bentley)评论Pope名译荷马:“君诗美则美矣,但不得称为荷马!”(“It is a pretty poem, Mr. Pope, but you must not call it Homer.”

 

总之,一旦涉及分析考辩,发难争论,多煞风景啊!

 

黄氏多才。继黄克孙之后,九零年代又出了新人黄杲,他走的是另外一条艰巨、谨严(arduous and conscientious)的路子:新体格律诗,尽量兼顾原本费译的结构——韵脚及音步等。因所读所知有限,不宜置喙。但基于《大学》“好之知其恶;恶之知其美”的大雅批评态度,任何新的尝试都值得鼓励和尊重。英国诗人,若是拒绝尝试意大利十四行体,会有后来的莎士比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