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就是美

──我看黃焉蓉的新抽象

焦士太

 

一九九六年九月,我寫了這篇短文「真」就是美,是寫我當時對藝術創作的一些看法。二○○三年看過黃焉蓉的新抽象,知道她有很多理念都與上文接近,所以便拿來作為這篇序文的引子了:

我畫抽象畫,長達四十年。從理論到實踐,從「抽象化」的探索,到抽象繪畫的創作,歷經「意象的自然」、「抽象的自然」、「心象的自然」三個階段 ( 見藝術家雜誌第一六二期我的創作自述 ),至今仍馳騁在我的「第三自然」有機抽象中。但因近年我畫了一些帶有超現感的「夢幻歲月」,拓展了創作領域,揭開我藝術創作的另一片天,因此,也引發了我一些省思。

「半抽象」與「抽象化」

西方抽象藝術的演進,從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的抒情抽象起,至今 將近一個世紀,對抽象原初意義的詮釋,它的概念,許多人早已遺忘,它已不再是「共相」的自然了。所有抽象圖像,都是一些視覺的心理符號,藝術家是用這種符號,來說「夢」畫「夢」,或作「無夢」的詮釋。

這種符號語言,形式便是內容。雖有「有機性」的活動,但沒有主題,是純粹的,形而上的。

台灣常用的所謂「半抽象」,便是從這一條軸線發展出來的,但不同的是,它有具象縮影,也有一定的內涵。

「半抽象」與「抽象化」不一樣,「半抽象」是將具象不必要的部份抽離、符號化,與不同時空的事物連接起來,重新組織,有暗示性和象徵性,如此引領觀者一個定向的空間。「抽象化」是抽象的過程,是將形象略化,簡化為抽象化的形色罷了。

「半抽象」形式的運用,東西方都在使用著,面目不同,內涵則一,像美國近年發展的「新抽象」便是。

我對抽象藝術的看法,總感覺還是「盡人之性」較好,因為:

太形式主義,沒有生命,缺乏人味。

太物化的藝術,沒有靈魂,像塊木頭。

當然這不是從美學的觀點說的。

表現與內歛

激情是表現的精神,沒有激情的「真」,便沒有表現的「美」。

所以談表現的藝術,它的能原是真,真來自心理的太陽「能」。

歐洲「表現主義」的藝術,是指二十世紀初,主觀性強的藝術統稱,那是藝術思潮走向必然的結果。二次世界大戰後,在美國崛起的「抽象表現主義」的繪畫,那種強烈的激情語言,正好能為當時苦悶的人心,找到情緒上宣洩的管道。因為它是真實的,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所以能颳起一陣旋風,成為美國藝術思想的主流。

中國也有一個「表現」的故事:唐朝的王洽,「醉後以頭髻取墨抵於絹素---。」(見歷代 名畫記),這是說他當內發的真情衝動時,以頭、手、腳或身體的動作,作為表現的工具,來完成他的創作。這就是「潑墨法」的創始,用現代的語彙說:他是東方的行動繪畫,表現主義的創始者。

古代和現代的例子,說明藝術的因子,來自人性激情表現的「真」,沒有虛飾的做作,是赤子之心的原美,所以「真」是藝術內發的源頭,「真」就是「美」了。

但是「真」不一定符合社會行為的規範,它有爆發性的逾越,有相當大的侵略性。因此,東方人講求內歛;內歛是一種修養,是理性、平和的抑制功夫,極其溫柔敦厚。我們在表面上看不到,但它主宰著人的思想感情,這種內歛的精神,表現在藝術生活上,便是剛柔並濟的「圓」。

所以激情是源頭,但太偏向陽剛,它需要內歛的陰柔互補調適。老子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這個陰陽中和為「道」之說,就是太極圖騰的由來,因此,「道」是藝術的本體,道是抽象最高的上位概念,「道」是永恆的。所以藝術創作如同參禪,要在禪修「靜觀」中省悟,才能「圓」夢,要心靈淨空,虛室生白,方能看到「道」的光。

有機與生機

一九八八年我寫「我的創作歷程」時說:要把自己的藝術,從「有機」注入「生機」。文中對這兩個名詞,未說清楚。

其實我說「有機」,並非什麼哲學用語,是我從我的繪畫「有機的抽象」來的。這個「有機」,是指來自潛意識心理活動的「因子」,一種無以名之的有機符號。我說它是生命的原我,一種原發性的原生語言,我把它當作抽象藝術創作的媒材來運用。

「生機」說,是指東方藝術母體的「道」。但我不願用這種哲學用語,說的那麼玄,那麼高深。簡單的說:從「有機」注入「生機」,便是我要回到人間,從人的本位(人性)出發,去擁抱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我現在的藝術創作,便是這個理念的實踐。

「道」是藝術的源頭

這點省思,是基於我此刻對藝術創作理念的認知,說來都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但我想強調的:藝術的源頭永遠離不開「真」。能表達「真」的藝術思想,便是道家所指的「反璞歸真」的「道」。

因此,我為我的藝術畫下一個輪廓(不是框框):

走一條形而上與形而下契合的路,是抽象的,也是具象的。

我要求「美」,要陽剛,也要陰柔。

我的藝術,是我情感最真實的紀錄,是一個東方人心眼裡的世界。

在藝術的國度裡去「圓」夢,真難;但那是藝術家的「春天」。

黃焉蓉新抽象的內涵

黃焉蓉思路源頭的「真」,是她服膺的藝術創作的動力,還有所稱抽象化的運用──是指抽象形式中,保有具象的形。她說:「自然是創作的因子,是藝術的母體,我不排除這一些,就讓它自由發展。」這裡所指的自然,是廣義的自然,泛自然的通稱;藝術的形象,是打碎了重組的形,是心化了還原的象。

她又說:她的畫是從視覺有形的事物,到感覺非形象的「心靈的自然」。這是二十世紀藝術革命家共同揭櫫的目標和遵循走過的路,她是在這個目標上,作為起點再出發的。

黃焉蓉現在是一位專業畫家。她早年服務教職,退休後原可遊山玩水,享樂人生,但卻全心投入繪事,滿身沾滿了油彩,「揮灑烈愛」,對藝事的執著,幾近狂熱,可見年齡對繪事不一定有限制因素。

她最大的長處,是感覺的敏銳,和藝術表現的爆炸性。我把她的畫分作兩類:

  1. 具象的自然──
  2. 是具象的,但被抽象化了。這和前文中所說「半抽象」的理念相同,但她和時下一般「半抽象」畫者不同;她不是一個景點抽離、減化、重組,她把物象的時空移置,運用色彩的機能,加入象徵性符號,導引讀者進入她內心的世界,所以她的「自然」是複合體的,是後現代的。

  3. 抽象的自然──

非形象的自然,是抽象後期的抽象表現主義;激情的、狂放的、爆炸

的、逾越的,滴、潑、塗、抹、擦等的技法都來了!

藝術不再再現自然的原形,而是內蘊的精神與形體、材質美的展現。黃焉蓉服膺這個理念,但她從這裡面篩選出她認同的藝術語言,並將之轉化。譬如從偶然性撲捉到的潛意識,她說:這是她內心世界的「真」,是她原生縮影的「形」,是超越的真實。這就是她創作理念最精華的部份了!

譬如:她作品中的P.32「傳說中的傳說」、P.38「關於回憶」、P.52「失序的秩序」、P.01「莫名」等均屬此類。

溫故知新的 COLLAGE

完成這些畫夢,不是預先計劃好的,創作的源頭,都是來自直覺與冥想:黃焉蓉喜歡旅遊,也常到她另一居所基隆的「山海觀」去畫畫、沉思,這地方風景美,又安靜。她具象的山光雲影之作,都是在這兒畫的;到國外看新景物會刺激美感,看美術館等於上課,前兩年她在巴黎看到畢卡索(Pablo Ruiz Picasso, 1881-1973)的拼貼藝術(Collage)受到影 響,至今她的畫仍使用廢棄的印刷品作為媒材,而且使用的非常妥帖,她有一幅P.23「山海戀」,油彩混合著壓克力加上印刷紙片,暗綠的色調,黏貼成的一些無可名之形,似在述說一個動人的故事,可以一遍遍的細讀而不厭煩,這就是它迷人的地方了!

期待抽象的「第三波」

藝術的形式內涵是很難加以區分的(尤其是現代藝術),形式的建設性,有時便是內涵追尋的目的,內涵的表述,也會決定藝術的形式。黃焉蓉的作品,是隨性而作,所以她的藝術形式也無定性,雖然均屬抽象系列,但創作源頭,視當下心情起伏而定──是自然景觀的變幻,影響藝術創作,決定藝術走向;是所謂「存在決定意識」嗎?

這不是我要討論的,我要說的,我感到驚訝的是她藝術快速的成長!

黃焉蓉從傳統起步,走向現代(抽象)是正常的,但她走的過程不是漸變,而是突變!我是說:她在短短兩三年內,藝術面目與藝術理念層次的提昇,幾乎是一日千里,直上青雲;她拓展出一個「新抽象」,還要把抽象的理念深化,祈盼激起國內抽象藝術的「第三波」,她怎樣作如是想?

西方的世界,抽象的藝術從來沒有在藝壇消失,它的思想一直是現代藝術的主流。國內卻從一九五○年代的發皇期,到八○年代逐漸的走下坡了,其中原因當然很多,概要的說:

黃焉鎔是在此反省下起步的,她經過相當長的試驗期,從形體無意識的舖陳,到精純的洗鍊過程,藝術成形了,如此用盡了她的日日夜夜,我想這就是她突變快速的背後答案了!

「新」字是源頭活水(註一)

抽象藝術在台灣有沒有「第三波」我不敢說,但抽象藝術的再提昇,精進到另一層次絕對可能。五○年代台灣的藝術,抽象只是一把火,把它點燃,一時火燒得好大好大,但之後的燃料有限,補充營養不足,因此未能深化。如果就東方文化藝術性格的屬性來說,絕對有更大的成長空間。

黃焉蓉的抽象藝術,在此刻還沒完全脫離西方的模式,但她東方的文化背景與自發的衝力,潛在的本能,一定會發掘出來,滋長壯大,所以我為她的抽象上加一個「新」字,用以區別以往,希望它是源頭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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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筆者按﹕這個新字有別於西方對後抽象的泛稱,含有「日新又新」的新意。

2004,04,20於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