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東美先生
陳
康
【編按﹕】著者陳康教授、號棄疾,為東美先生中大最早期三大弟子之一;餘為唐君毅及程石泉教授。且方陳兩代為通家世好,其尊翁陳含光老先生詩畫雙絕,曾以古稀之年寫「龍舒山水」贈先生,先生親書長詩酬之。棄疾先生中大畢業後,游歐十一年,留學德國柏林大學十年,英國倫敦大學一年;從耶格、哈德門、斯登澤(Werner aeger,
Nicolai Hartman, Julius Stenzel)三賢游,精古希
臘文,盡窺其學。其德文杰作《柏拉圖巴曼尼底斯篇注釋》,抗戰時經先生推薦於牛津大學訪華學者度池(道滋,Dodds)教授,度氏攜返英倫,倩人翻成英文,發表於《古典學季刊》,使陳氏一舉成名,從此蜚聲國際:平生專著論文多篇,望重西方學壇,晚年著作則有《智慧﹕亞力斯多德所追求之科學》等。一九五八年離臺後,講學美國德州大學、艾默瑞大學、哈佛大學、紐約大學、南佛州大學等,以迄退休,一九九三年逝世加州奧克斯納市。譯者服務國內時曾經兩度力薦致聘,一次在臺大,另一次在中國文化大學,先生均以疾辭,然卻以其新著《智慧》及論著多篇捐贈後者圖書館,厚意可感。
一九七七年美國歷程神學運動巨子、哈佛大學哈桑教授親語本文英譯者(孫格拉底)曰﹕陳康先生為當今亞力斯多德學世界第一權威!美國南阿拉巴馬州大學校長衛頓博士,曾受業陳氏於喬州亞特蘭大市艾默瑞大學,對之欽佩備至,贊曰﹕「其對亞力斯多德了解之深,超過亞式本人!言之殊令人難以置信(Unbelievable)!」
近百年來中國哲學界先賢在西方飲譽最隆而最令人歎佩者,首推方陳師弟二人。但風格類型不同﹕一為專家格;一為通人格。本文中文稿由陳先生親撰,收入《方東美先生的哲學》,臺北﹕一九八八年,幼獅出版,頁三八一至三八二。英譯曾得陳先生同意授權,時方開刀,養痾病塌,由夫人代筆應允。美籍人士讀後,歎曰﹕「陳氏成就偉大如斯,而對啟蒙良師猶謙虛如斯,禮敬如斯,真難得也!」東方尊師重道之優美傳統,在前輩學人中可於方陳二妙平生行誼見之。適值東美先生逝世卅周年紀念,特為雙語刊出,公諸同好。
先生初期弟子之中始終不離哲學路徑,改入它途者,唯君毅,石泉以及陳康三人。康才駑鈍,恭列師門,無所成就。能傳先生之學,發揚而光大之者,三弟子中唯君毅,石泉二人而已。
康於民國十三年入東南大學,其時大學仍為六年制,其初兩年為預料。康人預料,未習哲學課程。當時先生亦尚未蒞校。會學校迎聘先生。是時先生所教課程皆為西洋哲學,自初級課程,如哲學概論、邏輯,以至專科,如唯心論、柏拉圖哲學等等。康一一聆教,尤樂於哲學概論中之英美唯實論及柏拉圖哲學。期終無考試,以論文代之。康勉力應命,皆蒙先生青睞,尤以柏拉圖一門,嘉許異常。君毅,石泉皆不在此課程班中,康因之如諺所謂「蜀中無大將,廖化亦稱雄」矣。康自知窗課之屬無定道,先生藉此晟勉而已,益加勤奮。於此已可見先生之循循善誘。既而康修滿學分離校,負笈遠遊,其時學校已名中央大學。路遙事繁,未能多多請益。及至歸來,由蜀入滇,路經重慶,時母校避亂遷往渝郊沙平壩。康晉謁先生於校中。先生欲屬留之。康以承受北京大學之聘多年,此次必須前往應聘。先生乃由學校當局與北京大學約,以後每年,康輪流在一校承之。時北京大學為西南聯合大學構成單位之一,位於昆明。翌年康如約往渝校。其時先生已教其人生哲學。康往返渝滇,居處甫定,即須它去。且初試教課,時虞隕越,以遺先生羞。因此雖同在一校,亦不能隨班受教人生哲學一科,唯有暇時陸續請教而已。康偶以拙稿《柏拉圖巴曼尼得斯篇註釋》呈乞教正。先生深喜之,出示其偉著《哲學三慧》。此著非僅義理深邃,文辭亦極古奧,時人善其難解。康竭力鑽研,輒生彌堅之感,與眾無殊。會度池(Dodds)教授來校訪問,先生促康以拙文出示。度池攜歸牛津,譯德文為英文,刊於《古典學季刊》。此為康與美語國家之希臘學者以其文學接觸之伊始,推其遠源,則由於先生上述之敦促,先生提攜弟子也如此。
中日戰爭勝利,各校復員,康仍還北京大學,次年回家省親,時錫予先生已受美國訪問教授之聘往美。先生乘此機會,促中央大學重申前約,留康承之。其時北平西郊,已常不靖,先君又欲康北還。康因此轉往南京,追隨函丈。俄而先生浮海來台灣,康承由從之囑,遂亦東遷,是時台灣回入祖國版圖未久,台灣大學哲學系改組猶待完善。先生才高力富,主持系務,井井有條。理事治學並行,相得益彰。康追隨項背,勉進棉薄。先生由中央大學轉來台灣大學期間之弟子,渡海從遊者,唯振華一人。卒業而後:成績冠群,留校襄理系務。先生有事,服其勞役者,有弟子二人矣。先生之於哲學系期望甚殷,一如昔日。此時系中同仁已有六七,先生仍不免為師資困難之感。關懷職務如此,是以表率群倫。
先生另一偉著之腹稿漸成,將以英文陳述,兼惠它邦。某日過訪先君,言其要者。康隨侍在側,聞其梗概,未得其詳。民國四十七年秋國際哲學會議將集會於意大利,邀中國哲學會參加。得邀請函後,主其事者,皆以為割雞焉用牛刀,於會員之中遣其下乘參與可也。於是屬意於康。康以赴會往返,不及一月。歸來以後,先生書成,仍可補讀。乃承託就道。會後路經美國,將返台灣,意志不堅,一落塵網,幾廿年,始得一週之間,回家料理先君厝墓。事畢往謁先生。其時國中哲學研究與多年以前迥異,由西洋哲學集中於中國哲學。當時討論之中心乃誰為十翼作者。康往請教,適先生外出,未得晉見。康以二日以後必須回校任課,立雪之願,致未能遂,不意機緣一失,竟未能復瞻丰采,何恨如之!
先生學間淵博,體系精深,雨化諸生,五十餘年。弟子或倘未達三千,窺其堂奧者亦幾乎七二。各有建樹,或揚名國內,或馳譽異邦,或二者兼之。康也昏愚,不在其列。柏拉圖學一科為先生早年學說中之次要一端。康受其業,略解端倪,得以啟蒙。胸茅不刈,以後所學,無論何科,皆無由得納。足以知先生之賜多矣。茲值先生回返道山之十年,康拜識先生於東南大學之六十年,追懷往事,勉為蕪文,以紀念先生之教澤,並誌景仰之忱於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