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稿陋箋留心影

——憶方師東美 (註一)

郭文夫撰

Kuo Uenfu

 

 

【編按﹕】「中國的思想家都是藝術家的化身。」《中國人生觀》「沒有詩人的才情和藝術家般的價值觸鬚,柏拉圖就與你絕緣了。」記得約四十年前,東美先生在臺大「柏拉圖哲學」一課班上,曾以是語諄諄勗勉,啟悟諸生。然而這句話,多年後,卻充分體現在一位臺籍的青年學者身上,就是今天臺大哲學系的郭文夫教授,筆名「大甲人」。中學時即已以油畫獲頒聯合國青年佳作獎;工詩、擅畫、嗜書、好學,不愧「大甲才子」,尤精於文獻學,從東美先生問學最久,逾十三年,受益良深,兼綜儒、道、釋、西各派精義,無門為大。先生逝後,考取教育部公費留英,入瑞鼎大學,專攻柏拉圖與懷德海;遨遊世界名山大川,飽覽各大博物館藝術杰作,近復兼任臺灣師範大學藝術研究所教授。 

 

方師東美平生之行誼及富瞻學思可記可述者,不止一端。曾親炙其學者,自可秉持個人之體會與感受,從四面八方追憶。本信函於數年前面呈方師,上月由方師毋在其書房中發現。適諸友有刊布紀念專集之美意,索稿於我。惟以赴英在即,坐馳於瑣事,整理行裝,無法提筆應命。今為方便計,乃徵得方師母同意逕將此舊日陋箋公開展露。一則紀念師生之間彼此情同忘年之交,再則可以據之管窺方師講學之一段描述。 (一九七七年八月四日去國之前寫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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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師尊前﹕

承蒙為小兒命名「誠恕」字「武揚」,至感!內人亦同此致謝!生於他日小兒長大懂事時,重敘此段因緣!轉示「當此之世,不為聖賢,便為豪傑」之寓意。一以憶師,一以勉兒,用意彌足深遠矣!

述先先生新著「文@化哲學的試探」一書,由志文出版杜印行,該書立論以(1)史賓格勒:《西方之末落》(Oswald Spengle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與(2)卡西勒,《象徵形式之哲 學》(Ernst Cassirer, Die 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二書為主,而試評二大家之文化哲學理想。綜觀全書,其 思想言論,得自先生平日講學者,歷歷可見!如謂先生之大體精神貫穿全書脈絡,抑非虛言!故生於日前戲問 先生:「述先已得 先生之學幾分?」,至於翔實與否?請先生觀之可也。再者日前在貴處閱及李小萱致先生之長信,情辭並茂;頗能委婉道出真情,同門中不敢表出而有此心聲相共鳴者,大有人在。生意以保存該函,留作日后為先生撰寫傳記時之客觀資料,藉此片羽鴻爪譬喻其大端,不知先生以為然否?同學中,偶有聚會,言及先生生乎問世之大作,評價不一。一言以蔽之,均殷盼先生際此哲學智慧已臻爐火純育,當專心撰述幾部足以代表先生晚年思想之結晶品;倘使先生以唯難(「懶」)主義自解,再惜墨如金,此不祇是當代學術界之一大憾事;且后世哲史家評評騭先生晚年之成就,殊難有所憑藉,不惟辜負先生一生心血,而且學術之慧命,無由承先啟後!所言「艱難存懿跡,激濁為揚清」之大心。終成思古之幽憤而已!更有以為 先生近時所作,大抵以英文行之,固未嘗不可。該放眼當今世界,英文為國際普遍通用之語言,精曉英文,援之著述,能迴造化筆,可以流行世界各地,與中外天才互相晤談,共話古今情,進而與世上大哲爭一席之地,最是難能可貴。然則生平日觀賞先生諸作,頗有感於國內某《莊子》專家嘗謂﹕「方先生行文之美,抗衡莊子!」有識者更美之曰﹕「莊子之文、雪文也(意取文選樓藝板《莊子書》序語),猶在方師之下!」。由是可見,若先生著筆「文化哲學」一書時不用中文行之,無人可以補之!且先生中譯西文,譯筆飛舞,波譎雲詭,奇峰疊起,異境橫出,妙緒泉湧,使莊生移譯歌德、莎翁、希臘悲劇詩,未必如是之妙。莊子復生,亦將斂手而咨磋!諦觀先生自六十歲後,向少以中文述作代表自家思想系統之著作,「苦憶左舜生先生」一文,字裡行間點出文化理想(註二),能激賞不已者,未必無人,然而終屬傳記文學之類,不足畢露得先生平石之蘊蓄也。雖云舊日所著「科學哲學與人生」、「哲學三慧」、「生命情調與美感」、「致熊十力先生書」(民國廿七年十一月三十日)、「黑格爾哲學之當前難題與歷史背景」,豈非以典雅雄渾之中文行之耶?生私下以為此等著作均屬先生青年及中年之思想,未必即為一生之思想定論。綜觀先生諸大作中,獨於晚年缺一中文之代表作,深為可惜;雖然王弼之《老子注》(華亭張民刻本)、《周易略例》、李鼎祚,《周易集解》)、《老子微旨略例》(正統道藏(二O五)正乙部鼓上頁一八,臺北藝文影印版)、僧肇《肇論》(影印大正藏第四五冊,編號一八五八,頁一五O一六一)、《維摩詰經註》(臺北華嚴蓮社印行),向秀《註莊》(晉書卷四九,同文影殿刊本頁六十與郭慶藩編輯《莊子集釋》,及近人維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叢》(Ludwig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hicus)諸書,不受年紀限制,英才早發,至今撼 學術界,然而審規世上此類奇傑天才,畢竟罕見,且死得太早,未能鴻展天才。無怪德國哲學家雅士培(Jaspers)慨言﹕「如康德死於五十歲,我們將無康德哲學」(註三),再如歌德晚年大作「浮士德」(Faust),豈是其少作「少年維持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所可望其項背?先生往日訓誡時樂 引黑格爾少作亦遠不及其中晚年之作,以此勉勵晚生,吾人豈可以少作而視為一生之定論?然使後生不及見 先生晚年之大作,則將 以其青年、中年時期之思想作品為依據,遽而評估先生之哲學造謂,至此豈僅是先生一人之失?再者就如英文《中國人生哲學》(註四)一書中,述及佛學思想,僅見全書二、三頁而已!生於去夏課餘,在文學院廊道中,曾面請先生何不著筆有關隋唐時代大乘佛學之論作?且隋唐佛學前後盛行數百年之久!殊非短短兩三頁所可以窮其理趣!何況佛學精神在中國哲學中可與儒道三家相融攝,而構成一個廣大和諧之哲學系統。猶記日本鈴木大拙(D.T.Suzuki)先生誓在死前完成華嚴哲學之鉅構,詎料鈴木以九十五歲之高齡禪脫,未克成其平生大願。大音遂成絕響,聞其死訊(時在民國五十五年七月十三日),為之扼腕浩嘆。不想去春竟有緣親聞先生講授華嚴宗哲學!「無異剖大經於一塵,睹法界與彈指也。」(取「華嚴要解」語),喜出望外,嘆未曾有也!乃轉而寄託先生著筆華嚴哲學思想,使大音不絕於世!以免後學因不及聆聽 先生辯理無礙之 大乘佛學殊勝義,又不見先生有關佛學之專門著作,而評論先生為「不懂佛學」、「非深通於佛學者」,縱有同情 先生者,亦難據 先生之大作逐條疏解而駁斥其荒唐謬議也!孰謂事關細小?回憶去春先生大酒脫地講三論、天台、華嚴,任意所之,無非吉藏「.無知無照,無名無相,理絕百非,道亡四句,言語無所厝其辨,情識無所沒其慮,雖復一相無相,萬有無虧,至寂至空,道光法界」(《大品遊意》)、天台三昧、華嚴海印三昧。廣引印度原典教義及《大乘起信論》闡釋「南嶽慧思於《法華經安樂行義》依一佛乘觀一切眾生皆如佛想,五陰十八界十二因緣皆是真如實性,可謂洞見真源,何以忽於『大乘止觀法門』中,更持心本體本具染淨二性之說」之因,發近人所未發,說明智顗《摩詞止觀》、《維摩詰三觀玄義》「禪門章」、「六妙法門」之要義及灌頂所謂「三德攝一切法」,融貫三論宗「單四見」、「複四見」、「四句說」、「複四句」之雙非歷程,呈顯文字、方便、實相般若,歸趣於《法華》、《涅槃》、《般若》諸經大義!烘托其不肯滯於絕對境界為已足!必以超升雙運其上下迴向之精神,「發大心,修大行,感大果,裂大網,歸大處:」(註五)「如鳥飛空,終不住空;雖空而度,雖度而空!」(註六),並持湛然《金剛錍》(註七)「無情有性」(註八)說(生以為全文數萬言,約在說明此大義而已!),申言「一塵一心,即一切生佛之心性」及「一草一木,一礫一塵,各一佛性,各一因果,具足緣了!」,點出與儒家「盡物性,盡人性,與天地參」之化育精神相應。

先生講天台,不泥於其蹊徑,又能容受原儒之精義!及至講授華嚴宗,除詳述《華嚴經》之翻譯經過外,即引復奄和尚「華嚴綸貫」(註九)「德雲常在炒高峰,行繞峰頭不定蹤,回首夕陽坡下望,白雲青嶂萬千重」為楔子,禪解文殊無邊大慧,普賢廣大行願,善財入法界,經歷百十城,遍參五十三位佛門大哲,至於彌勒彈指樓閣開又合;重重無盡之樓閣,彰顯華嚴法界之無窮緣起觀,恰似「春色無高下,華枝有短長」,以數語統攝大經之體用﹕啟迪宗教之最高義諦無異哲學之妙用!二者均在探求終極之玄奧!展開華嚴亦宗教亦哲學,解行合一之一乘圓融無礙境界!繼而稱美杜順大師「法界觀」及「華嚴五教上觀」。方其時,八十卷《華嚴經》尚未由實叉難陀譯出,杜順即以中國人特有之夭才,每能由極少之憑藉中,發揮絕頂聰明,而在佛學之理論發展上,凌駕印度原有之經典,以千錘百鍊之功,融通《華嚴》大經於寥寥數字之間,架住大經奧義而無遺!後世諸宗大德著作,在氣魄上少有此種格局!

再詳述智儼「華嚴一乘十玄門」及「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註十),排除妄心,歸諸純淨真心!萬法由一心出,又返諸一真法界。以法藏「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融貫莊子逍遙入於無窮方域與乎齊物論平等齊觀萬物之大義,點出華嚴心靈相通莊子心靈;緣於此義幽奧難解,乃晉取法藏金師子章,以金師子為喻旨,深入淺出,網羅華嚴三觀、六相、十玄門,攝智歸行,解行圓融,頓演華嚴海印三昧,直把無邊之三千大千世界,重重無盡之性海,攝入掌中,如驪龍戲珠,旁敲側擊,引起觀者,拍案叫絕,深心嚮往!且先生意猶未盡,再以「註華嚴法界觀門」歷述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事事無礙法界,透觀四法界相攝相入相即之玄妙,其「有為法不礙無為法,無為法不礙有為法」(見唐譯本八十卷華嚴經文)。在哲學之智慧,難得一見!即使西方哲學體系中,上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史賓諾薩、萊布尼茲、康德、費希特、叔本華、黑格爾(Plato, Aristotle, Spinoza, Leibniz, Kant, Fichte, Schopenhauer, Hegel),下迄雅斯培、柏格森、懷德海 、羅素( K.Jaspers, M. Herdegger, H. Bergson, A. N. Whitehead, B. Russell)諸大哲,頗難有類似此等「理事無礙」、「事事無礙」之圓融境界!此先生所以言人所未言,言人所不能言!猶更上一層樓!即使以杜順大師曠世英才,澄觀集三十年矚《華嚴經疏鈔》之功力,生於今日,即未必敢於作是言!澄觀在功力上,睥睨{古今,竟為八代國師,但是在其護教之動機上,則未見如何開明!觀之《華嚴大疏》卷六宗趣通別中(註十一),顯佛法破外道之「無因」及「邪因」說,出正因緣,再斥儒道二教,亦如外道不出「無因」及「邪因」之蔽!道家墮入「無因」、「邪因」,至於《周易》之太極,亦復如是!繼之舉十條之異辨釋道之殊別(註十二),純以華嚴之立場貶儒道,其情可憫,其理卻未必盡善!先生則以開明之態度析解杜順《華嚴法界觀》及澄觀在《華嚴法界玄鏡》(註十三)述三觀﹕(1)真空觀、(2)理事無礙觀、(3)周遍含容觀。持之以揆度當今符號邏輯及語意學,評價彼此之短長得失,用比較哲學之眼光,點出各家底蘊,一口吸盡西江水,作大獅子吼!真美不勝言!生於此簡直不能擇片語偈頌之!至此始悟文字語言有其止境!只合學維摩居士曰「默然」(註十四)

先生為免於「今為蔽」(註十五),為後學開佛知見,乃不憚其煩,詳明《華嚴》由三觀、六相、十玄門,透過極為詳盡分析,以理貫穿萬物,相攝相入相即,人於一真法界;智行在未至果海前,在教上言,則有無窮可言之思議歷程,分出萬殊之差別境界;至果海後,在理上言,始心行處滅,語言道斷,進入不可思議之無分別境界;此係《華嚴》教理宗趣,而熊子貞先生特於此未明也!去夏閱至法藏《華嚴經旨歸》(註十六)有言﹕「﹕以同一無礙大緣起故,自在難量不可思議故。是謂華嚴無盡法海,窮盡法海,越虛空界。唯普賢智方窮其底。」,合卷感嘆不已!生於普賢之智,以未及親聆故,無從揣測,然則先生圓融智慧,信已窮竭《華嚴》旨歸矣!以先生體會前聖之功,發而撰述,其堂里可觀處,自非他人所能企及!有某僧侶,借閱隋「唐時代大乘佛學」一課筆記,即嘆為「觀止」!筆記者,只及什之三,猶有誤漏,其不及記者,必定遺珠不少!先生講授華嚴哲學,字字珠璣,使鈴木大拙聞之,恐亦橋舌不已!此情殆可料之,檢示鈴木大拙之英文著作道及《華嚴》者,不過數語而已!試觀(1)《楞伽經之研究》(Studies in the Lankª vatª ra Sñ tra);(2)《禪與日本文化》(Zen and Japanese Culture) ;(3)《禪之研究》(Studies in Zen(註十七)。尤以後列二書,涉及《華嚴》者,幾至隻字不提!當然鈴木大拙三書之用意不在《華嚴》而在《禪》。其他賢如﹕(1)吳經熊:《禪學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 of Zen),全 書只就唐代禪學而言,亦未詳及《華嚴》。(註十八);(2)張鍾元:在其 Commentary on J. Glenn Grays Splendor of the Simple(註十九),簡言華嚴哲學精神與後來化人禪宗之因,寥寥數語而已!(3)高楠順次郎:《佛家哲學要義》(JunjirÜ Takakusu, The Essentials of Buddhist Philosophy ) (註二 十),其述及華嚴宗哲學,只能就該宗之傳承而言其源流,至於在哲學之慧解上卻未能引人入勝。實還不及先生在下舉諸文中所描述之華嚴境界:(1)「黑格爾哲學之當前難題與歷史背景」,頁二一,綜述《華嚴》「六相」之理趣(註二一),嘗試以「唯識論」四分之要義護持康德所謂「統覺之原始的綜合的統一」(Ursprungliche synthetische Einheit der Apperzeption)之失。 生以為 康德討論其統覺的問題,在其「純理論衡」(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一書中之「純粹統覺之演繹」,第二版與第三版(Der Deduktion der reinern Verstandesbegriffe-Zweiter Absschnitt und Dritte Abschnitt)(註二二),似已發現前後 矛盾之論點!不知先生以為然否?(2)「中國形上學中之宇宙與個人」( "The World and the Individual in Chiese Metaphysics") ; (3) 「從宗教、哲學與哲學人性論 看 『人的疏 離』」("The Alienation of Man in Religion, Philosophy, and 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 。 (註二三)

抑且生不當於古德大哲有所微辭;然而此素心卻以一吐為快!生非以謗鈴木而專美先生,鈴木固為日本當代大哲,生直就其有關《華嚴》研究之文字與先生述作,稍作比較,方有此見地,如有不公平處,皆在生之孤陋寡聞,絕無損毀意在!苟如是,鈴木未竟之弘願,始可寄託 先生實現之,否則期之非人,翻成罪過!

今幸先生撰成三論、天台、法相唯識、華嚴諸宗哲學!生未讀全文,亦為先生幸! 先生更宜趁此銳氣,完成宋明清新儒學部份!且 先生於宋儒之見解,迥異時流!較之熊先生別有特識!生觀其《新唯識論》、《讀經示要》、《十力語要》、《原儒》諸作,對於西哲之評述,頗多令人置疑處,可惜熊先生又每好批評西方哲學之短失!。觀先生「致熊十力先生書」(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三十日),可測以知悉二位前輩之異同!雖未必以標新立異自鳴!然而相反相成之哲學嵌系,素為懷德海所稱道(註二四),只有狹窄心靈之哲學家,才敢妄圖黜百家,獨尊一家,株守門戶!莊子於此亦言之特詳﹕「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成而不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註二五)。蓋真理之大全,可由各人之不同秉賦造論發言也,成玄英疏,以三論宗精神,註釋《莊子》,於此頗有的解!故先生如續成宋明清新儒學,正可以使哲學界花爛映發!若止於隋唐佛學,難免後人以「有頭無尾」訾議﹕記得先生特於原始儒家一貫之道,言之甚多且詳,據之以攻斥西方科學哲學中所謂「二分法」或「兩橛觀」(Bifurcation)及「對比原理」 (the Principle of Polarity);可想 先生於 夫子一貫大義,必不掉以輕心;雖然先生之大作不可以與馮氏《中國哲學史》齊觀,而別有哲學智慧!下焉者如持之與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網上卷》及《白話文學史上卷》兩本半部頭書相比擬,此豈為有識者忍得了?馮氏才氣不足!觀之《中國哲學小史》、《中國哲學史論初集》,可以不言而喻。而胡氏固不足與 先生相提並 論,此點早經徐子明老先生在《胡禍叢談》該書中第三節「西洋哲學,胡適對於哲學的心得」(註二六),大言特言,更不待生而言!因之先生續成宋明清新儒學,勢在必行!:如此之著作始可以「會之有元,上下不隔,橫之而通,縱之而通」!

生緣於上述情理,建議先生在寫完此部英文《中國哲學之真精神》之後,再以中文述作《文化哲學》。記得當年先生由美返國講授「中國哲學精神及其發展」自謂晚來才作「回頭的浪子」,此語一出,四座驚奇不已!況且「中國各體文學傳心靈之香,寫神明之媚,意韻必協,聲調務諧,動氣內轉,秀勢外舒,旋律輕重孚萬籟,脈絡往復走元龍,文心開朗如滿月,意趣飄揚若天風,一一深迴宛轉,潛通密貫。」(註三七),由此可見,中國文字,言有盡而意無窮之妙逸,不遜於英語文體!則運中文於哲學創造中,無損於崇高之價值!生平日讀書,尤喜玩味短律:「殊語傳深意,終然是夏聲。」,試問蟹形文字何足表出道地而不變型之「夏聲」?以中文行之,始更見其「八絃申一指」之詩意也!昔聞先生自言一生宅心文化哲學,諒以先生極高明之慧眼評述東西方文化,甄擇其中得失,以便在廿世紀人類智慧空前混亂之時代中,為世界哲學開導康莊大道:至此先生立言可以長存典範於天地人間,發前聖之微言,振後生之頹志;庶後學有所會通!【謹按﹕雖然慧眼在天台宗之著作中,未必許為最高境界,考之慧思《法華經安樂行義》(註二八),智者大師《維摩詰三觀玄義》(註二九)、梁肅《刪定上觀》卷上、頁七O左:「明眼智」(註三O),據引《金剛般若》云如來有肉眼、乃至佛眼。由上三書觀之,慧眼在其上猶不及法眼與佛眼也。生用此肉眼稱述,蓋非以天台佛學境界強分高下。】

「如使文字猶存,不隨劫火俱空,六合之內,千載之下,容有氣類相感,遙契吾言而能通其志者!」(《蜀戲齊詩全集》序,馬一浮先生真豪語也!),正是「俟其解者旦暮遇之!」,誰曰非宜?當代品學兼美,且有才氣足堪大業者,舍先生其誰!並世中不乏人才,無奈士林無恥,隨濁溷沈,甚者墮入紅粉堆中玩弄愛情!山林高義久已寂寞!此種《儒林外史》,生已屢聞不鮮,何況先生早生數十年。言及此,猛憶先生曾在去年年底「哲學問題討論」一課中,引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愴然獨白「了解希臘哲學精神,獨有我蘇氏!」,其豪邁氣概,慷慨激昂!感人肺腑!先生亦自許在此孤島中,自信以數十年之一貫用功,把握中國哲學真精神!」此語若出自他人之口,生必笑其非誣即妄!然則出自先生之口,卻是傲氣中有篤實!先生講學,酷愛孟子「浩然之氣」、「上下與天地同流」(註三一),此言猶在耳!孟子何等氣魄?願先生更須當仁不讓!

先生向來不允學生作「思想奴隸」、「一大群徒子徒孫!],繼而追憶民國十三、四年在武昌師範學校親見「鄰居某先生,儼若一大教主,不把學生當學生!」,慨乎其言!引智顗「勿以牛羊眼看人!」(Chih-I advised us never to look upon all beings, especially man,through the eyes of cattle and sheep) (註 三二)諷刺之!其情狀真有不忍者在!哲學注重理性與思想自由,宗教標榜信仰,至于「頂禮佛足,長跪叉手而白佛言」(《圓覺經》文),才有教主之陋習!先生固不以「教主」自居,生亦不肯盲目崇拜!此次大陸先生為他人不及處,生才寄呈此此信,聊作「忘年」之交談!先生或將笑其「多言不已乎?平日聽課之餘,無意噤若寒蟬!直就內心祈望於先生者,和盤托出!惟此數事耳!以上達於先生。更願先生在埋首著述時,珍惜玉體。唐人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道盡「斜陽泣殘血」之哀怨!祈先生善為養之!

敬 頌

康 泰

生郭文夫頓首

於臺大哲學系辦公室

民國六十年三月三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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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釋

 

註一﹕拙作刊於《哲學與文化》月刊,第四卷,第八期,頁七四七九,收 入楊士毅編輯《方東美先生紀念集》,頁二六七二八一 。民國七十一年, 台北市正中書局印行。民國八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訂稿並加註釋。

東美先生當時收閱拙函,未作答覆,只笑謂「此函只能在百年後才可發表。」而其遺作英文《中國哲學精神及其發展》(Chinese Philosphy: Its Spirit and Its Dvelopment)一書之寫成及於民國七十年(西元一九八一年)由台 北聯經出 版公司印行,其中則奮筆完成(1)華嚴宗體系、(2)新儒家哲學之體系。幾是對此陋箋以不說為說作答。

註二:方東美,「苦憶左舜生先生」,《傳記文學》,第十五卷,第五期,頁五六五七五入,尤詳頁五七。

註三﹕Karl Japsers, Die Grossen Philosohen, I, English translation by, R. Manhein, (台北﹕虹橋書店影印,一九七O)頁,二三四。

註四﹕Thomé H. Fang, The Chinese View of Life (Hong Kong: The Union Press, 1957), pp. 93-96.

註五﹕梁肅造,《刪定止觀》,卷上,收入《續藏經》(上海﹕涵芬樓影印),一輯,二編,四套,第一冊,頁六二左,。

註六:仝上書,卷中語。

註七:影印《大正藏》,第四六冊,編號一九二二,頁七八一七八六。

註八﹕仝上書,頁七八三、七八三七八四。

註九﹕《卍績藏經》,第四冊,及涵芬樓影印,第一輯,四套,第五冊,頁四六五四六八。

註十:《大正藏》,第四五冊,諸宗部(二),頁四七七七一一

註十一﹕澄觀,《華嚴經疏鈔》,第一冊,卷六。,頁八七八、八九、九O一OO,台北華嚴蓮杜印行,民國五十五年再版。

註十二:仝上書,頁一OO一O四。

註十三:仝上書,第十冊,頁四四六。

註十四:維摩居士由「默然」而入於「聖默然」之義趣,與當代英吏國哲人懷德海在其「思想之諸種型態」一書第二講「說明」,有頗多相通處, 請詳: A. N. Whiehead, The Modes of Thought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68), Lecture Two, "Expression," pp. 20-41.

註十五:唐楊倞注,清王先謙集解,《荀子集解》,「解廠篇」,台北﹕世界書局印行,一九六六,再版),頁二五八。

註十六﹕《大正藏》,第四五冊,頁五九六。

註十七:請詳:(1) D. T. Suzuki, Studies in the Lankavātara Sūtra, (London: Routhedge, 1930), pp. 95-96; (2) D. T. Suzuki, Zen and Japanese Culture (New York: Panteheon Books, 1959); and (3) D. T. Suzuki, Studies in Zen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55).

註十八:John C. H. Wu, The Godlen Age of Zen (Taipei: The national War College Press, 1967).

註十九:Philosophy East & West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July, 1970, pp. 245-246.

註二十﹕JunjirÜ Takakusu, Essentials of Buddhist Philosophy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Third Edition,1956), pp. 108-125.

註二一:謝幼偉等著,《黑格爾哲學論文集》,(一),方東美,「黑格爾哲學之當前雜題與歷史背景」(臺北﹕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一九五六, 再版 ),頁二一、八一八二。

註二二: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ed. Felix Meiner (Hamberg, Germany: 1956), 137a, 139a.

註二三:參考:(1) Thomé H. Fang, "The World and the Indivudla in Chinese Metaphysics," Philosophy East & West (Honolulu: Universityof Hawaii Press), Vol. XIV, NO. 2, July, 1994, 123-127; (2) Thomé H. Fang, Alienation of Man in Religion, Philos9phy, and 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 (Taipei: Bureau of Cultural Affairs, 1970), pp. 24-26. The type of Buddhism known as the system of Hua Yen (Avatamsaka), …

註二A. N.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An Essay on Cosmology (Cambridge: At the University Press,1929), pp. 477-483.

註二五﹕清郭慶藩撰,《校正莊子集釋》(臺北﹕世界書局印行,一九六二,初版),卷一下,頁六六。。

註二六:徐子明,《胡禍叢談》(臺北﹕民主出版杜,一九六五,再版),頁七六七七。

註二七﹕方東美,「哲學三慧」(重慶版,《時事新報》,「學燈」,一九二八,六月十九日、二十六日),乙、建義例,六、三一四。

註二八﹕影印《大正藏》,No. 29, 頁六九七七O二。

註二九:《續藏經》,一輯,二編,第四套,第一冊,頁四0。據涵芬樓影印本。

註三十:仝上書,卷上,頁七十左。

註三一:宋朱熹集註,《四書集註》,《孟子》「盡心篇」上(臺北﹕世界書局印行,一九六九,十月,十五版),頁一九一。

註三二:仝上,註二三, (2p.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