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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
辭 (註 一)
通中國哲學之道,蓋亦多方矣!然余於是書則獨採形上學途徑,欲以直探主腦及其真精神之所在。範限既定,余遂得於眾多問題或逕置弗論,或姑及其梗概耳。
茲請先述小故事一則,以享讀者諸君,權充獻詞或楔子,藉為其形上探索之發凡云爾。(譯註一)
相傳有某富豪,雄於資財,嗜好繪畫。某次,【於其山水明媚之鄉】,興建一座巍峨大廈,忽雅興大發,欲於恢敞大廳之上,更飾以巨幅壁畫,庶益顯其富麗堂皇,美侖美奐。
於是,慕名聘來名畫師某,優予供養,委以經營全責。誰知
該畫師名氣誠然不小,脾氣卻古怪出奇;到來之後,表現懶散無比,終日無所事事;日子天天過去,一連數周、乃至數
月,竟毫未動工,一無進展。殊不知其興趣乃在廳外、大廈
座落之處、一片高聳地勢:置身其間,居高臨下,不禁悠然遐思,馳情人幻,仰視流雲騰彩,彤霞弄姿;放曠流眄,極目遠眺,但見層巒疊嶂,峭石危巖,大壑幽谷,蜿蜒起伏,
掩映於山容凝翠之中,雲煙變減,映靄之間,千態萬狀,妙
如天工施染,渾然俱應,頓使上下週遭、整個天地都為之點
化,而呈現一片瑰麗雄渾之景,氣象萬千。
若非此公畫藝馳名,幾有疑與詩人命運同科之虞——「百無一用」,徒具癡狂,不可遏止,沉溺玄想,不能自拔。毋庸
諱言,主人對之,自是大失所望。好在為人風雅,不無涵養,故始終不動聲色;忽乃心生妙計,何不索興將渠鎖禁於大
廳之內,好生供養,俾其心不二鶩,專心面壁作畫。然而縱既如此,縈曼繚繞於其心影者,仍是一骨腦兒不著邊際、奔
放不羈之幻想,平日除偶爾吟詩填詞數首之外,依然故我,
一無所出。
最後,畫師靈感俄爾驟至。登時元泉沛湧,興會淋灕,縱筆揮灑,若有神助,巨作頃成,一揮而就,於壁上“繪”有一大片留白,極空靈飄渺之致。繪畢,觀者莫不嘖嘖稱奇。所
繪者何?
但見神俊幼童一人,兀立磐石之上,手放風箏,怡然自得,
陶醉於大自然之阿佑中。風箏卻宛似一隻蝴蝶。噫嘻!是非
大道家莊子所夢“栩栩然周也”之化蝶耶?風箏冉冉昇起,
影像隱隱可辨,童子之心,其神凝、其性真,早已隨之窅然
空蹤,趣入無垠,但覺寥寥長風,漭漭浩氣,完全繫乎手中一根纖纖細線底端。同時,大氣鼓蕩之下,蝴蝶掊風高舉,
振翮翱翔,摶扶搖而直上,蓬勃活潑,酷似哲學家之靈魂,
自由奔放──忽而戛戛高引,造炒入玄,灑脫太清,忽而飄然下降,挾鼓舞人生之種種崇高理想以與俱,藉以超脫解放
塵世間種種卑陋之表相;然卻往往一任其逍遙遨遊,提神太
虛而俯,儼欲囊括全天地宇宙之諸形形色色而點化之,以成
就廣大和諧之宇宙秩序,同時更將下界塵世間之種種卑陋悉皆渾然忘卻,擺脫乾淨!
就是畫啟發之意境而觀之,中國詩人,自遠古以迄今日,皆多少有如神仙救星一般,突然現身希臘戲劇舞台,漸次形成
不同之心靈型態,而不禁齊聲高歌,合唱〈生命喜悅之禮讚〉(Hymn to Joy) :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
巫峽千尋,走雲連風。
飲真茹強,蓄素守中。
喻彼行健,是謂存雄。
天與地立,神化攸同。
期之以實,
御之以終。(註二)
——儒 家
之 大 合 唱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
返虛入渾,積健為雄。
具備萬物,橫絕太空。
荒荒油雲,寥寥長風。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註三)
──道家之大合唱
若納水車官,如轉丸珠。
夫豈可道?假體遺愚。
荒荒坤軸,悠悠天樞。
載要其端,載同其符。
超超神明,返返冥無。
來往千載,是之謂乎?(註四)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
泛彼浩劫,窅然空蹤。(註五)
——中華佛家之大合唱
乘之愈往,識之愈真。
如將不盡,與古為新!(註六)
——新儒家之大合唱
原 註
註一﹕〈獻詞〉與〈終曲〉係部分採自第二屆「世界詩人大會」拙講〈詩與生命〉,該會於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七日假中華民國臺灣省臺北市圓山飯店舉行,
著者應邀致詞;翌年一九七四,夏,發表於《亞洲文化》季刊,卷二,第二期,頁二九—三三。【譯按:中譯收入著者,《生生之德》(臺北:黎明文化事
業公司,一九七九),頁三九三—四○○。】
註二﹕司空圖,《詩品》,「勁健」,第八;英譯採自翟爾斯,《中國文學史》,頁一八二。
Cf. H. A. Giles,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London: D. Appleton & Co., 1923; New
York: Grove Press), p. 182.
註三﹕司空圖,同上,「雄渾」,第一,英譯,同上,頁七九。
註四﹕司空圖,同上,「流動」,第二十四;「高古」,第五:英譯,同上,頁一八七—一八八;一八○—一八 一。
註五﹕司空圖,同上,第二一;英譯,同上,頁一八○。
譯 註
譯註一﹕原著〈獻辭〉或〈楔子〉列於全書〈導論〉章後;今以之移前,藉副〈楔子〉通例也。
譯註二﹕故事典出宋代名畫家郭忠恕:史謂恕“能以俊偉奇特之氣,作規矩繩墨之畫,自為一家,最稱獨妙”;“嘗畫一總角小童,持線車,紙窮處,作風鳶,中引一線,長數丈”;又“畫天然數峰,使人心服者,在筆墨之外”云。參看劉崑編著,《中國繪畫全史》(臺北:華正書局,一九七五,臺一版),頁
一八一─一八二。著者本此逸事,娓娓道來,演為一篇童話寓言,妙涵至理:借天真幼童「赤子之心」喻「無邪文化」;藉「手放風箏」喻「一以貫之」;
假「蝴蝶高舉」喻「提神太虛而俯」。著者平生嘗勉學者曰:“哲學之入門實
習課即為乘飛機或放風箏”也。善味斯言,思過半矣!